亚夏尔:第二次消失的成都“白纸青年”
作为追求用母语创作的歌者,他正蹒跚独立着的职业轨迹,被监视者粗鲁地打断了。2023年春天,他发布了一首叫《wake up》的歌曲,在他描绘的狩猎场景中,他不是猎人,而是猎物。“无法理解额头上撰写的命运,孤独占据了上风,不安、焦虑、担心、惶恐”。
撰文 小李
编辑 伊川
2023年8月9日,在成都举办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闭幕第二天,维吾尔族青年亚夏尔再度被刑拘。这是他第二次被迫消失,此前的2022年冬,他曾在成都望平街参与“白纸抗议”,悼念乌鲁木齐大火中死去的维族同胞,当天即被带走,但在21天后被取保释放。曾被抓捕的“白纸抗议”参与者们,如今都在严密监控下,小心翼翼确保着自由;但今年下半年,各地都有人再度被抓,引发寒蝉效应。
很难确定亚夏尔再度消失的真实原因。表面看,再度被刑拘与他维吾尔族的身份有关,他是说唱艺术家,用母语进行表达,警察捕捉其中的只言片语,给他扣上了“极端”的罪名。
边境囚犯
这里是新疆的边境,县级市博乐,雄鸡尾巴北端的一点。距离首都北京3282公里,距离首府乌鲁木齐市524公里,与哈萨克斯坦接壤的边境有95公里。这是天山山脉以北,赛里木湖哺育了她的子民。
渐入深秋的11月,一位律师从北京坐了4小时20分的飞机抵达乌鲁木齐,又从乌鲁木齐坐了4小时5分钟的高铁,到达博乐市,在市的看守所会见到了亚夏尔。这是亚夏尔自8月7日从成都被跨省带走后,三个多月来第一次与外界接触。亚夏尔的朋友转述律师的说法说,他状态不好,深邃的眼眶里全是恐惧。
在成都热腾腾的茶馆、地下酒吧和独立书店里,亚夏尔是醒目的那个。他二十来岁,有双长腿,眼眶深邃,有棱角,是英俊的中亚人长相。从青春期开始,亚夏尔就用维吾尔语创作音乐。他的创作和所有说唱歌手没有两样,都是从自身的经历中寻找韵脚,创作类似于诗歌一般的讲述,在旋律中表达出来。唯一有些不同的是,亚夏尔用维吾尔语创作。
这是亚夏尔第二次消失了。之前是2022年的11月27日。那天晚上,他赶到成都锦江旁的望平街,走进了聚集的人群中心,他举起蜡烛跪下,用维语唱起挽歌,为几天前乌鲁木齐大火遇难的10名同胞默哀。便衣警察和挑事的打手把他包围,有人高声指责他这个异域长相的人是扰乱中国的境外势力,有几个打手把他摁倒在地,喊着他们可能唯一会的英文脏话,对其拳脚相加。亚夏尔当晚和其他几名在人群中心的年轻人一起被带走,被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刑事拘留,21天后被取保释放。
与其他曾被抓捕、刑事立案或进行行政处罚的参与者一样,亚夏尔自此进入监控之网。2023年8月9日,成都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闭幕第二天,新疆博乐市的警察赶到成都,把他从出租房带走。在那半个月前,他刚过了25岁生日。
亚夏尔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,没有文件,没有手续,不论是他在成都的女朋友,还是在新疆的家人,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将他抓去了哪里。后来隐约有消息从新疆传来,亚夏尔被抓回了原籍,直到三个多月后的11月13日,当他的案件侦查结束,被移送至博乐市检察院等待审查起诉,援助他的律师才获取了准确的案件信息,并赶去边境会见了他。
警方认为亚夏尔犯了两个罪,分别是宣扬极端主义罪,以及非法持有宣扬极端主义的物品罪。中国从2015年起从立法层面对新疆人进行严格管控,指控亚夏尔的罪名,都是2015年11月1日起实行的刑法修订案九中,在第120条里增加的控罪名目,最高判处五年有期徒刑。这次刑法大修后不久,这年的12月27日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恐怖主义法》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,并自2016年1月1日起施行,这份立法对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宗教、文化和生活,施加了前所未有的有罪化视角。
亚夏尔犯了“极端罪“的依据,主要是他公开发表的几首维语歌词,以及在对住所的突击搜查后查到的物品,但据熟悉案情的人说,警察并没在他的出租屋里查到了什么。“他在网易云音乐上发了他创作的歌曲(Uigga),现在仍然可以看到,(警察)挑了一些字句说有问题。”
即使证据薄弱,一位朋友也悲观地断定,亚夏尔大概率要遭受这场牢狱之灾。“在那个地方,这种罪名,(检察院)不起诉的可能性不太大。”检察院审查起诉最短一个月即可完成,届时亚夏尔将可被会提起公诉,送至法院。
祈求幸运的赛里木湖之子
亚夏尔在乌鲁木齐上了大学,他的父亲是博乐市的公办教师,妹妹在今年上了大学,这家人生活上紧巴巴,去年底他第一次被抓进成都的看守所后,他的父亲要等学校发工资,才能凑够旅费,坐火车到成都给他送寒衣。虽处天山以北,博乐市城区的规划建设与国内三线小城没有区别,在市中心有方方正正的路网,市中心的路得名团结路、建国路、红星路、延安路、民主路、文化路,市内的河叫七一水库,离市区稍远点的路,才得名赛里木湖路或是哈察尔路。
从成都的看守所被取保释放后,亚夏尔对我提起他的家乡。从身份证看,他生于1998年,接受义务教育时,边境小城的老师还用维吾尔语授课,在博乐市近100公里的边境线附近,他不需要下载翻墙软件。他考上了新疆财经大学计算机专业,离开博乐去了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,他在大学里被要求只能使用汉语,他记得有一天晚上,他偷偷用维语给母亲打电话,被辅导员发现,得了一记处分。大学没收了他的护照,说是毕业还他,但至今他没能要回来。有同样失去护照的同胞,办出来旅行证去欧洲,或者跑去土耳其,他也有过这样的机会,但他放弃了。
亚夏尔说,他曾亲眼见过一位朋友去往境外后,他的亲戚朋友,甚至邻居都被牵连,抓进了“再教育营”关了好一阵。他担心自己如果离开,会牵连家人和邻里,妹妹还在上学,他的父亲不能丢工作。
从青春期开始,亚夏尔就用维语创作说唱歌曲。
他的艺名是Uigga,他曾在一首歌里表示,这个名字是“幸运星“的意思。他的歌曲总是反映生活对他的摧折,比如有朋友自杀,他表达惋惜和悔恨,而在2019年参加新疆地区说唱歌手的选秀比赛时,他登台演唱了一首自己写的《Maybe You Maybe Me》,歌词里写道“当然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在地下一层生存;疲惫的身躯生活骑在了身上你的脊椎也弯了么;很抱歉,高枕无忧的人在你身边太少太少。”
这首歌在2017年上传网络时,在中国境内上传维语歌曲已经十分困难,他必须将歌词翻译成中文,以表明内容是“没问题”的。这首歌上传时,他在歌词最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:“请相关审核人员们手下留情,本歌曲及歌词内容没有涉黄,没有涉及暴力个(和)政治反动、毒品、也没有低俗等违法违规词汇。全是内心真实的写照,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,生活总是不顺真的,像歌名一样,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会遇到各种不顺,都不容易对吧,这首歌词我也很努力的翻译了,希望你们可以帮助我让更多人听到,P&L!爱你们!(注:P&L是Peace&Love的缩写)”
7月25日是亚夏尔的生日。2019年开始的生日前后,他都会上传一首歌曲,描述自己的心境,截止2023年的7月25日,一共五首生日歌曲。这些歌词的主题都充满了忙碌和面对生活压力时的疲惫,“脊椎被压得变形也未曾停歇,为着生存忙碌的度过每分每刻”; “低落就像寄生虫,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就像铁链锁着我的和喉咙,现实就像品质很好的剃须刀,剔除我每一根自我和尊严”。
2022年7月25日,他上传了两首的生日歌,表露出了辞职出走的意愿。他向人介绍,“我是一个艺术家,也是个漂泊者,赛里木湖之子,博乐的骄傲”;“向外走,来到摩托车旁,目的地在何方不知道,想要的总会得到”。他参与服装品牌和文化公司的创业了,这年11月底,他录制了MV,介绍自己品牌的文化衫。
为乌鲁木齐走上街头
稍有起色的人生,很快被集会现场的铁拳打碎了。他后来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提到,2022年11月27日那天晚,他被误认为外国人,打他的几个人用英文骂他,他其实很想反驳,“我想说我普通话比你好”,他被投进了看守所,犯人见他是新来的,想要欺负他,他就脱了上衣,露出后背的纹身。后来他说了自己被抓进来的缘由,那些因偷盗或诈骗而被拘留的犯人对他客气了许多。
2022年11月24日19时49分,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天山区,处于封控中的吉祥苑小区发生火灾,造成10人死亡,9人受伤。一位维族母亲和四个孩子丧生在无处可逃的高层住宅中,他的丈夫当时被羁押在新疆的“再教育营”,无法在家帮忙逃生。
火灾发生后的11月25日,大量市民聚集在乌鲁木齐街头,高喊解封。讽刺的是,在人民政府的广场前,领头的人举着有五颗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,跟随者们唱起国歌,这是他们大多数人失去自己的语言后,学会的第一首汉语歌曲,第一句便是: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人们。”当晚的乌鲁木齐街头,警方与民众发生了冲突。许多乌鲁木齐本地居民在短视频平台开启直播,在当晚前半夜,只要将定位调至“乌鲁木齐”,就能看到一张张哭泣着的脸,到了后半夜,有关账号悉数被封。
乌鲁木齐人死于无意义封控,是人祸。2022年11月26日和27日,上海市民选择在市中心的乌鲁木齐中路聚集,哀悼这场大火的死难者。他们经历了噩梦般的春天,带着创伤冲破封控,走出家门。他们把A4纸举在头上,白纸上什么都没写,却胜过千言万语。
11月27日,广州、成都、武汉、北京等城市的市民,也都冲破封控,拿着白纸聚集了起来。成都人聚集的望平街靠近锦江,有美食街和滨河公园,是喝茶和闲聊的地方。这晚,人们举着白纸和手机屏幕,大喊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,呼唤解封,呆到后半夜。抗议是温和的,带着久未出门相聚的温馨快乐,有人领起了舞,还有情侣在河边拥吻。
在几个城市里,成都警方是行动得最快的。11月27日当晚,他们奉命控场,授意打人,并且不留余地地捉走了亚夏尔在内一些显眼的角色,当晚就拘留了他们,罪名是“聚众扰乱公共秩序”。
这些普通人起初消失得无声无息。他们的亲属赶到成都,但跑遍几个看守所,都查不到他们的名字,后来有人告诉他们,这是政治犯,被改了名字,只有代号。律师自发地去援助他们,但直到12月中旬都无法会见。但到了12月下旬,有人把锦江河畔的青年被抓的消息公布了出来,外部声援之后,被外界所知的年轻人均被释放了。成都被抓的年轻人中,包括亚夏尔在内,多数进入了刑事程序,是被取保释放的,总共被羁押了21天。
亚夏尔回忆,被审讯的时候,他因为维族人的身份遭遇了特别对待,不断被询问参与聚集的动机,他坚称自己只是可怜自己的新疆同胞,只是想去哀悼。
他只是抗议浪潮中的一滴水。在无端地被限制自由三年之后,汉人,维族人,人们互为镜像,看到不可抵御的厄运中彼此的息息相关。
在上海,警察封锁周边街区,带着盾牌与人民对峙,还围成包围圈,把不愿离开的人包围在中心地带,只出不进,瓦解聚集的人数。但人们不愿离开,即使被驱赶到几个街区之外,蹲坐在地铁站周围,也仍在呐喊,并不停歇地向社交媒体上传现场视频。几辆大巴开来,上面坐满武警,开始有人殴打抓捕记者,一批批地往车上抓抗议者,到了27日晚间,“乌鲁木齐中路”的路牌被拆走了。
实际上,11月27日之前,广州市海珠区的抗议已经绵延数周。工人被多日封控失去收入,从11月上旬起就不断有人冲破封锁的卡哨,到了11月14日晚,工人集体冲破城中村的警戒线,聚集在街头抗议管控设施,他们合力掀翻了警车,还群殴穿防护服的“大白”。到了11月17日,一名冲卡女子被警察反绑双手跪地示众,照片在社交媒体疯传,引发反抗声浪。海珠区成为抗争的象征,在2022年11月27日这天,举着白纸的人汇集在了海珠广场。
在北京朝阳区亮马河畔,人们是在下午开始汇集的。在那之前几天,北京当局宣布要全城静默,上海噩梦压床,居民都被憋坏了。在那个还没有很冷的夜晚,被拘禁在家里多日的人们冲出家门散步透气、举起白纸呐喊,许多人脸上有兴奋与满足的笑容。他们都是三年封控中备受折磨的人,包括但不限于:电影导演、出版人、媒体人、大学老师、普通白领、学生、少数民族,以及性少数群体。一群女孩在河边风景优美处排列起蜡烛,奉上写了哀悼诗句的花束。有人唱歌,有人读十四行诗,有人接受外媒采访。
一位退休年龄的女士站在人群中央演讲,内容包括美国的《独立宣言》。她是“六四”故人,和丈夫曾服刑共计十几年,一举一动都在警察的重点监控之下。那天晚上,她告诉我,她和丈夫住在亮马河边,听到了噪音才下楼,发现聚满了抗议的年轻人,他们夫妇非常激动,恍惚间回到了33年前的天安门广场。她说,看到年轻人敢反抗,觉得这个国家未来是有希望的。
“一群猎人”
上海的抗议者在11月27日当晚被大巴成批量拉走,他们被拉进派出所进行筛查,多数人获得了释放。一些人被缴获了聊天记录,遭遇刑拘。“白纸抗议”后的几周,在上海街头,常有警察违反程序强制检查路人手机。北京的警察纠结得多。在第二天的时候,他们似乎还没决定抓谁,只是通过现场信号车捕获的实名手机号,挨个打电话询问,对于在人群中央的,被拍了视频上传外网的,就直接定位,上门盘查。有人已被带去抽血,这是被关押进看守所前的步骤,但警察又突然接到通知,把她们放了出来。
但到了12月初,防控政策突然放开,病毒感染高峰袭来。12月18日左右,北京警察带着一张张罪名栏空白的刑拘通知书,开始了正式的上门抓捕,抓捕持续到了圣诞节前夕,朋友们口口相传消失的朋友,超过二十人。抓捕的主要是抗议现场的看起来角色突出的人,但也有低调但始终被警方监控的人,她们是在“全国执法行动”或满足维稳KPI时,可以随意从池中捞起的鱼儿。
外界呼吁之下,大多数被抓捕的人均未被检察院起诉,在2023年春夏之交被放了出来。被释放的人,有的领了行政处罚,有的暂且取保。他们共通的身份是“被挂号”,成为维稳对象。
这只是暂且争取到的自由,被重点盯着的人,随时可能被抓回去。“我也不知道,到底是哪一个具体的原因导致了亚夏尔被抓捕。”援助他的人说。
可以断定的是,亚夏尔第一次被抓捕和释放后,作为追求用母语创作的歌者,他正蹒跚独立着的职业轨迹,被监视者粗鲁地打断了。2023年春天,他发布了一首叫《wake up》的歌曲,在他描绘的狩猎场景中,他不是猎人,而是猎物。 “无法理解额头上撰写的命运,孤独占据了上风,不安、焦虑、担心、惶恐”。
2023年7月23日,又要过生日了,他发布了生日歌,这首歌不长,但歌词中写道:“我多么渴望正常的人生,但拿到手的剧本却是悲剧,我成为了故事,面对着现实”。
这首歌发布五天后,在成都举办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开幕了。亚夏尔在那段时间遭受了更严格的监视。据他的朋友回忆,警方授意了混混尾随他,他不愿顺从这种明显的跟踪,与混混理论,拍视频发朋友圈。或许是这个行为被认为“过激”,于是在大运会结束的第二天,8月9日,他被带走了。
亚夏尔一直生活在汉族人的社群中,在成都有许多汉族朋友,包括女朋友。他被警方视作“极端”,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无法被同化的维吾尔人,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母语,被视为永恒的不稳定因素。
有人在他的歌曲下留言:Uigga(亚夏尔)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,如果非要用饮料来比喻他,应该是柠檬味的苏打水。入口微酸不是很好喝却很抓人,咽下时气泡摩擦的清爽过瘾但暗藏着细腻的甜凉。就像他本人的小脾气看似富有攻击性,其实剥开来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温柔和悲悯,如果你愿意去品尝这一切,你会不自觉流下些眼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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